(何志辉/图) 我写小说虽然也写到一些怀旧的经验,但我有一个比较大的企图,我想由怀旧写跟现代的、国际的、政治和性有关的东西,而不只是怀旧。 我是一个台湾人,我对南京和上海的印象都是以前书本上读来的,1987年两岸可以来往的时候我来上海,可那毕竟不是我熟悉的,所以当我想要用一个怀旧的心态来写小说,我立刻很清楚地告诉自己,我的怀旧、我的感伤、我的依恋、我的喜好必须透过一个更全球化的,或者是更人性共同的,更国际化的方式才能传达给我的读者。否则,只谈上海、南京,像我这样的台湾作家就没有办法了解到大陆人的乡愁。所以在创作的过程中,我很快就驱逐了地域的观念。当我要用到怀旧这样的主题的时候,如果我以具体地域来写,我没有办法与更广大的读者沟通。 理由很简单,我来自鹿港,三百多年历史的一个城市。鹿港曾经是台湾第二大商港,乾隆嘉庆年间,是它最兴盛的时候,靠远洋海运做生意。那个时候以戎克船运载货物,可以上达天津,南下至菲律宾,所以我们鹿港就有很多船头行。船头行运载货物,也就是最早的两岸贸易。海运最怕碰到的是什么呢?台湾海峡是一个很险峻的地方,曾经有一个歌谣说一百个人来渡海,从大陆到台湾,可能最后剩下不到十个来到台湾,因为要过黑水沟,海象很险恶,尤其是碰到台风。我母亲那边家世本来很好,我小的时候经常听到这样的故事,有个大商家有一整支的戎克船船队,但有一个夏天来几次台风,把几批船都吹沉了,家里又失火,就沦落到倾家荡产。 如果我要描述鹿港,我不会说鹿港有什么街道,因为别人没有去过也不知道,但我想说鹿港有很多很有趣的故事,很多很有趣的人,尤其很多很恐怖的鬼故事。我们保留了很多民间的习俗,晚上为了让神明铲除不洁之物,人们举着火把抬出神轿子,吹牛角鼓,还有七爷八爷各式各样的神像,可以组成绵延一两公里的队伍,穿行在古老的街道。比如说有人吊死,或者有女人投水自尽,都会变成很凶恶的鬼,所以要把吊死鬼送到海边,白天的时候就有人来发符咒,要贴上每一扇门窗,不然鬼在被赶走的过程中发现了可以进入的,就会来你家找你。我从小是一个特别好奇的小孩,所以都会偷偷地跑去看各种仪式、祭典,情境很特别。 我在写鹿港的时候,不把它叫做鹿港,因为如果叫鹿港,我就必须要和它的现状发生关系,所以我给它新取一个名字叫鹿城。同时我讲了一句自己的名言:“没有鹿港,就没有李昂。”如果我没有这样一个故乡,就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作家。我的作品绝对跟我的故乡有关。我想说的是:最终极的怀旧,鬼魂环绕的城市。我怀旧的方式,不只是要讲一个街角,或者一段历史,我把它提升到一个鬼魂环绕的城市,鬼魂更是无所不能,因此我能够贯穿古今,穿越时空,而且可以将小说拉到更宽广、深远的层次。 我常常一年有半年在全世界趴趴走——在台湾话里趴趴走就是到处乱跑。我以前在台湾的文化大学教书,但是学生实在太不用功了,所以我也就不教了,可以有很多时间在全世界到处乱走,常会被问:这么多年来,还有哪些地方你最想要去?我总是回答:哥伦比亚的“马孔多”。为什么是马孔多呢?你们一定都知道,马孔多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魔幻写实作家马尔克斯的故乡。 我写过一个小说《附身》(possession),就是被鬼魂附身的意思,曾是台湾第二大城,鹿港,一个被一再附身的城市。历经荷兰、清帝国、日本、中华民国统治,每一个统治,都像是一种附身,城市留下被附身的印记、伤痕。刚才我一直强调,我不想写一些没有共同语言能传递讯息和感动读者的,所以我会在我的小说里做转化,把它拉到哲学甚至神学的——如果我们民间信仰也可以被列入神学——一个精粹的层面。我把统治写成一种附身,真正地进入身体和灵魂里面,而不只是表面一个朝代轮替一个朝代。我们台湾有些不幸,被不同的异族、不同的人统治过。 我以鹿港写了一个叫《看得见的鬼》的长篇小说,以此具体讲我怎么把怀旧提升到一个universal(普遍的),一个象征的,全球有共同语言来讨论的层面。为什么叫看得见的鬼?意大利的作家卡尔维诺写过《看不见的城市》,我要向卡尔维诺致意,他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作家,所以用了这个名字。谁是看得见的鬼?我们大家可能都是。小说中的鹿城,每个街角都盘踞着一只鬼魂。这是一个鬼魂环绕的所在。这里可以穿越,横跨,怀旧,往前看,整个范畴很大。 比如“会旅行的鬼”,讲一个从泉州来的人来到鹿城,遇见一个女人,因为想要回家光宗耀祖,杀了这个女人,拿走了她的财产回到泉州。女鬼非常不甘心,想要报仇,却没法渡海,因为当时戎克船走过海峡一定会碰到白天,夜间几个小时不足以渡海。女鬼请求高人,得到一个道士的指点,将她藏在一把黑色雨伞里,这样就不会见到白天。女鬼渡海报了仇,请求道士让她回鹿城。 她成了一个飘荡的鬼魂,寻找自己的安身之道,开始学佛等等,后来乘坐戎克船旅行。女鬼甚至又被乘戎克船的人祭拜,因为只要有她坐在船桅高起的地方,经过凶险海峡船不会沉没。有一天,她突发奇想,决定往上飞去旅行,坐着天灯往上飞。最后小说结尾,在日本侵台的时候,日本兵乘坐有螺旋桨的飞机,突然看到旁边有个女鬼。惊呼:见鬼了。 大家都知道历史history是his story,男人的故事,而不是her story。你们问我是不是一个女性主义者,我说是,总是想要创造一个her story。鹿港有一个不见天的通道,在大街上房子的两端盖了一个屋顶,女鬼就在这样街道的不见天把她的历史写下来。 以鬼魂环绕的城市,来作最终极的怀旧,也就是我怀旧的方式。如此历经各种时空、文化累积的成果及其特殊性,然以女鬼发过的声音,既不在中心主体之内,只是界外鬼言乱语,亦只成鬼声啾啾。面对这鬼魂环绕的城市,只有回归鬼城无疆,方能达成最终极的怀旧。 马尔克斯用魔幻写实写马孔多,像这么优秀的作家一定感觉到,我们的怀旧被地域所限制,不在这样地域成长的人没法产生同样深刻的感情,感受到这种怀旧情怀。所以马尔克斯用了魔幻写实,其中很重要的也是穿越,过去未来的同时空结合,书里的老人已经是鬼魂,死了很久后还可以在院子里跟大家聊天。为了向大师致敬,而且作为一个女作家,我用鬼来写鹿港。 点击阅读 知味更多内容 网络编辑: better 责任编辑: 朱又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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