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传荣:所以我为什么坚持在书的第一辑里,有那么多别的人出现,像吴院长,你说原状陈列做不到康乾(时代的原貌),那就容许你做不到,那能做到什么。吴院长有足够的政治智慧,经过大跃进、反右,他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和社会关系,来保证故宫博物院向它本来有的性质发展,同时把社会对它的影响,能降到多低就降到多低。为什么把吴仲超加到书里,我觉得,如果没有好的高级官员,好多事是做不成的,他得有承担,去挡那些普通人挡不了的事。父亲做三大殿原状陈列时,吴院长说,你们就做,不要受干扰,你今年能做出来就是明天我们可以继承的财产。他确实也做到了,后来成为了我们专门成立原状陈列部门的基础。 所谓称职,我觉得这些地方就是称职。 记者:您在书里提到父亲的历史观,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,在故宫博物院的历史遗存中始终保持着清楚、恰当的衡量标准,以及史学者应有的高度和疏离感。能否就父亲的历史观谈一谈。 朱传荣:“文革”结束之前,大家的立场好像是站在太监宫女一头的。比如那时故宫办展览,慈禧的一碗饭是劳动人民几年的辛劳,是这样换算的,当然可以有这样对比,但这是众多对比数据中的一组。 而现在,大家又好像都变成了“皇亲国戚”了,这也不是博物馆工作者的态度,也不是历史学者的态度。它是历史,你可能喜欢乾隆,可能不喜欢,但你要研究他,一定要尽可能客观,要抽出身来。就像调解夫妻两个人打架了,即使你是一方的亲戚朋友,也要两边说,不然你就帮他打就行了。历史更是这样,现在好像一切为我所用,只要把这些面向扯进来,这就是历史,这什么也不是。 所以一定要有距离感,要客观冷静,可能会遇到一些有趣的巧合,或者有趣的点,大部分是不有趣的。因为有趣的点不一定能碰上,不是你想找就能找到的,你可能读个100本书,只有一本触发了有趣的点,能串联起一个好玩的故事,但大部分你遇不见,后来你翻了101本书,豁然开朗。没有那么多牛奶,你想吃奶油是吃不了的,只能是人造黄油。 所以干这一行,你的热情要保持在深究每一个细节的事情上,而不要忙着下结论,或者评论。 比如你看我们东华门,原来戏里的御马监就在这里,所以原来过去没那么多车,没弄停车场的时候,这个地方地面上的植被,有很多是苜蓿,苜蓿是最优质的蛋白最高的牧草,我个人觉得和当时御马监是有关系的。 当时北京城里有25处给皇家养马的地方,每一年外面的马进紫禁城来验一下次,御马监的官员得来验看,而且路线必须是进东华门,出神武门,防止舞弊。 所以,身边一草一木遗留的历史文化信息……你到了这地区了,看到了苜蓿,说明了什么。 每次回到萧山的祖居,他总要摸摸宽厚的石墙 朱家溍在萧山旧宅摸着墙门宽厚的石材。 1937年,朱文钧去世不到十天,七七事变,北京沦陷,朱家溍四兄弟开始将父亲收藏的图书文物登录编目。 2014年,朱家溍诞辰百年,故宫博物院以“欧斋墨缘——故宫藏萧山朱氏碑帖特展”作为对他的纪念,同年出版《萧山朱氏旧藏目录》(由四兄弟誊录的《介祉堂藏书画器物目录》、《欧斋藏碑帖目录》、《六唐人斋藏书目录》三种旧稿构成),也冠以“萧山”。 “因为我家祖籍萧山,所以习惯上常用萧山朱氏代称我的祖父朱文钧和他的收藏。”朱传荣说。 从杭州市区坐地铁,35分钟,再开车20分钟,来到了萧山朱家坛村,穿过一条小巷,眼前豁然开朗。 小河弯弯,曾经直通官河。老底子,渔船、客船来来往往,朱家人从此处下船,就到了家门口。 河上横跨一座玲珑石拱桥,从桥上走到另一侧的墙门,就是朱凤标故居的后门。 清道光十二年,朱凤标在萧山考中一甲二名进士,授翰林院编修。历任工、刑、户、兵、吏五部尚书,体仁阁大学士等职。他是萧山朱氏落户北京的第一代人,去世后葬回萧山所前镇,谥号文端。 管理员朱长寿给我们开了门。 “朱家溍来过的,那个时候我还小,我家老头子还在,他们一起照过相。我老头子叫朱介楼,是第十七代,朱家溍是第二十五代。”朱长寿对家族的辈分、历史清清楚楚。 故居俗称“榜眼墙门”,东西各三进,砖木雕刻精细。二楼,曾是朱凤标少年时苦读的地方。 1994年春,朱家溍因朱凤标祖坟修缮的事,回到萧山,墓前原有圣旨碑及石像生,后由浙江省博物馆和萧山文管会共同复原。此后,朱家溍几乎每年都会回萧山,来朱凤标旧居坐坐,在路上遇到本家,聊几句,摸摸墙门宽厚的石材,靠在不加油饰的门扇前,单手插在口袋里。 1994年9月20日,浙江省博物馆新馆落成典礼上,两位萧山年轻人,王屹峰和施加农,成为了朱家溍的学生。现在,他们依然是博物馆工作者。 施加农曾撰文写过当时的场景: 在征求完先生对文端公墓修缮意见后,屹峰壮着胆却又有点含糊地问先生:“我们想拜您为师。”先生以为屹峰是在提及向先生购买家藏的文物事,就很认真地说:“我们家的文物从来不卖,要不捐献,要不赠送。”我马上纠正说:“我们是想拜您为师,不知您同不同意?”此时先生马上就说:“可以。”见先生爽口答应,我立即双腿下跪,屹峰也随即与我一起连叩三个头。此刻先生也颇有些激动,连连说:“都起来,都起来。从今天起,你们俩就是我的学生了。” 朱传荣说,有时候父亲会主动说,这是我学生。他知道这样或许对方干什么事情会好办一点,从来不会想“你又没跟我拜过师”,他觉得你要能成器,拜或者不拜,没有关系,你要认可我说的话,就是一件好事。 1996年春,朱家溍受聘为萧山博物馆顾问,并计划花半个月时间在萧山博物馆鉴定文物藏品,住在萧山宾馆。 他特意到前台问了住宿的价格,知道每晚要300多元钱,就再也不住了。他说,给我在办公室里支一块铺板,跟你们一起打水吃饭就行了,别让我上萧山宾馆。 朱家溍的家庭固然是南人入北,却始终保留着家乡的习俗,包括口味。包括称呼上也是外公外婆,而不是姥姥姥爷。 朱家溍喜欢吃萧山菜,梅干菜烧肉,春笋。朱传荣第一次去王世襄家里,是父母让她去送几个南方捎来的冬笋。 |